夜已深,今天的月亮是峨嵋月,細細的,像你微微瞇起時的眼睛。
不同於白天的燠熱,晚風吹在因流汗而黏膩的皮膚上有些舒服,我站在你家門口,躊躇著按門鈴好還是直接進去好。
過了午夜,今天是你的生日,我當然不是特地來祝你生日快樂的,就算隕石掉下來砸毀地球也不會,結束一天的工作後我巴不得快點回家休息,家裡那瓶昨天新購入的紅酒還在等我呢。
之所以站在這裡是有原因的,而且通常一般來這裡的時候,我都是直接踢門闖入,門鈴形同虛設,說來全都是因為你突然傳那種莫名其妙的簡訊害的。
『中也,你在哪裡?』
你根本不可能傳這種正常到不行的簡訊給我,除非,你發生了什麼。
握上冰冷的手把,猶豫三秒後還是直接推門進去,至少,比平常溫柔多了。
一打開門,一個碎裂的花瓶就躺在眼前,炸裂在玄關口,花瓶中的水翻倒在地,濺濕你的皮鞋,幾朵花瓣已沒那麼艷紅的玫瑰隨意橫屍在地,令我寸步難行。
這是怎麼回事?你家遭小偷?
好不容易找了個乾燥處安置我的皮鞋,一抬頭,才發現自己原來早已四面楚歌。
走廊上遍布全都是隨意丟棄的雜物,混雜著些許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。
我長歎一口氣。
我乾脆改走天花板進去找你算了。
「喂、太宰!你還活著吧?」我用力甩開門,狼藉的客廳映入眼簾,你坐在椅子上,一抹無奈憂鬱的笑橫在你嘴邊,你正面對著入口直勾勾的看著我,像是你早就料到我收到你的簡訊後一定會趕來一樣。
我快速的掃視地面,馬克杯圓弧的殘片在我穿著室內拖的腳邊小幅度晃動、和叉子躺在一起的碎餐盤、被扯出棉花的小熊抱枕、成不規則形碎裂的小化妝鏡、翻倒的香奈兒N°5典藏香水灑在你的黑西裝外套上⋯⋯
仔細一看,你的左臉頰似乎有些紅腫。
「嗨,中也。」你若無其事地向我打了招呼。
「打招呼什麼的就免了吧?你家是怎樣?想做飯給自己吃結果差點炸了你家?」雖然我大抵已經猜到發生什麼事了,但我就是想調侃你,要知道,這種機會並不多。
「才不是呢⋯⋯」你悶哼了一聲,平常與我爭辯的力氣像是也連帶被摔在地上,片片四散難以拾回一般,此刻你懶得多言。
「你最好解釋清楚哦,用那封詭異的簡訊把我騙過來,你想幹麻?」
「誰叫我所能想到的人裡,在這種時候,能幫我的人大概也只有中也你了。」你說話有氣無力的,鳶色的眼睛添了分黯淡,盡是折射著憂傷的光芒。
「你又想跳樓了?是要我幫你還是希望我救你?」
「哈哈哈,一點都不好笑哦中也。」
你完全不在乎我的嘲諷,害我只能自討沒趣的閉嘴。
「結果,最後陪我一起過生日的人竟然還是中也。」你乾笑了兩聲。
往年的生日老是在任務中,就我們兩個人一起度過,你總是提不起勁地喊著,好想抱女人,喊膩了就改口向我要禮物,當然,我什麼都沒有準備。
如果你不介意,等等我把敵人的頭砍下來送你吧?
才不要。你不悅的扁嘴。
「你要是不滿意的話,我這就回去了。」我將拿在胸前的帽子戴回去,轉身準備穿過那堆凌亂的垃圾與殘片,你那隻纏滿繃帶的手卻實實地抓上我的西裝外套。
「不可以,中也要是也走的話,我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⋯⋯所以不要走。」你說出口的話,像在冷風中打顫,我似乎能感覺到你那隻揪著我外套一角的手,想握緊卻不安份的抽搐著。「拜託你。」你見我沒有答話,又補充了一句。
我嘆了一口氣,對於我待會會走回去坐在真皮沙發上的行徑。
「你想說什麼?」我將帽子摘下,放在一旁的座位上,我將頭稍微側過,看著你壓根不想挺直的腰桿,和垂喪著的頭。
「吶、中也,你知道她走的時候說了什麼嗎?她說,她覺得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她。」
我將身體往後仰,半陷在沙發裡以舒發一整天的疲勞,好讓我可以繼續專心聽你說,順便思考我應該說些什麼安慰你才好。
太宰,你說呢?你希望我對你說些什麼?
你和女人之間扯出問題來這也不是第一次,不只我,黑手黨裡上上下下都見怪不怪。
那些女人哭天喊地的,妝都哭花了的跪在大樓門口,歇斯底里的大喊著太宰治,而你卻像個沒事人一樣,一臉游刃有餘的來工作,也就這時候你特別認真工作,像是兩個月前談的那場近乎噁心的肉麻戀愛只是一場夢。
夢醒了,她帶不走你什麼,你也不打算留下些什麼。
你什麼傷也沒留下,卻刀刀劃進對方的骨肉裡,留下醜陋的傷疤──愛過你的印記──結痂底下還滲著深紅色的血,爬滿了對你無盡的怨懟。
然後明天,全黑手黨都知道,你太宰治又有了新的女友,和上一任一樣,有著柔順的長髮。
我從來不打算深入了解你和那些女人之間的問題,那根本沒完沒了,你們是怎麼個分手法我也沒興趣,反正,你是個極致的人渣這件事,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。
只是起初感到有些訝異,原來你對女人亦是如此。
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在情感方面受挫難過的表情,不,更正說法,你受挫的表情在我們漫長的認識裡,我根本沒看過。
就連你自殺又失敗時,你也不曾露出這麼無助的表情,頂多就是煩躁,被我救下時就是一臉不屑,雖然我也不是自願救你的,要不是大姐的命令,我巴不得你趕快死好。
你像是個跌倒受傷的孩子,坐在地上,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站起來才好,於是你朝著我伸手,你第一次把傷口暴露在外,將之一絲不掛的晾在我的面前,你感覺是在告訴我,我現在隨時都可以殺了你,但你知道,我不會。
可惡。
我就是討厭你這點,當然,也包括總是被涵蓋在你計算範圍內的自己。
「吶、中也,愛是什麼?我一直以為我是知道的,可是為什麼⋯⋯現在我突然又不懂了。」
你的聲音帶著哭腔,我沒有勇氣走到你的正面看你現在的模樣,我怕看到眼角涔著淚的你,會突然變得不認識你,然後掏心掏肺的,給予你偌大的憐憫與安慰,像是我從來沒討厭過你一樣。
「太宰,愛,什麼也不是。」我點了一根菸。「但有時候,卻也什麼都是⋯⋯既是各取所需,也是自我憐憫。」我將滿嘴白菸呼出,煙霧冉冉上升,迷濛虛幻卻短暫,一眨眼,便全不著痕跡的消散在空氣裡,愛也許也像這樣吧,我盯著那縷煙,暗自在心裡作結。
也許是因為從小被大姐帶在身邊的關係,大姐很討厭情阿愛阿什麼的,所以我不太能理解你的行徑。
為什麼太宰你總是喜歡讓自己身邊周旋著一堆女人呢,像是你沒有女人陪伴就會寂寞而死一樣,可是就算有女人,你還是一整天嚷嚷著想死,不是嗎?
「自我憐憫⋯⋯嗎⋯⋯?」你站起身,搖搖晃晃的,像醉了酒,你站到我身後,雙手圈在我的胸前,你果然醉了。「中也,我不喜歡帶著痛楚的自殺法,可是真的好痛,比任何一次的自殺失敗都要來的令人不快。」你將頭探到我的臉旁,在我耳邊低語著。
「要是痛的話,別去嘗試不就得了,太宰,也許愛是本能,但就算沒有愛,人還是能活下去的。」我垂低視線,看著你停在我胸前那雙纏滿繃帶的雙手。
我想起大姐曾經對我說過的話,帶著淺淺的笑,染上一點神秘的憂傷,好隱去全身的瘡疤。
「可是我不要⋯⋯中也,沒有愛是不行的,不管是愛人還是被愛。」你用力抿緊下唇,略長的眼睫沾了一點淚。
「那麼,她們愛著你,這樣不就夠了嗎?」
「不一樣!」你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。「她們終究還是會離開的⋯⋯她們還是離開我了⋯⋯。」
「太宰,我不會離開的,我就在這裡。」我輕輕將你的頭往下壓,好讓你能埋在我的肩膀裡放聲哭泣。「生日快樂,太宰。」
怎麼我好像是第一次和你說這句話,我竟然會祝福你又活過了一年,還真不像是我的風格,我難道不是最希望你死去的人嗎?
「唔、」你咕噥了一聲,環在我胸前的手抓皺了我的襯衫。
似乎聽到了一聲極小聲的嗚咽,而我只是繼續撫著你那頭微亂卻柔軟的黑捲髮,沒有看你,我知道,你不會希望我看見的。
「中也⋯⋯」你的聲音跟吸鼻涕的聲音黏在一起。「我不要香水味了⋯⋯我只要中也身上混著淡淡菸草的古龍水味就好。」
「我說,別把鼻涕擦在我身上哦。」
「才不會呢。」你將探出的身體縮回去,泛紅的眼眶餘下兩行淚痕,你眨了兩下眼,淚就順著臉頰俐落的線條溜下。
「吶、太宰,你知道嗎?在法文裡面,愛情跟死亡的發音非常相像,很有趣吧?跟追求愛與死亡的你一模一樣。」
在大部分的人眼裡,肯定覺得愛與死放在一起顯得唐突怪異吧?那麼多的單字,為何偏偏是這兩個。看上去像是相互矛盾衝突,合在一起,卻意外地不突兀,帶著一點點不協調的美,蒙上一層神秘的紗,像不和諧音調,烙印在腦海裡揮之不去。
我說愛是人的本能,你說死才是人類的本能,其實,兩種都是你太宰治的本能吧?不如說,你的靈魂是純粹的愛與死亡交織編成的,你像世界的其中一個矛盾點,沒有人懂你,而你也不懂自己。
我想,我在你身上投射的,難以解釋的特殊情感,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也不一定,因為世人總是易於傾戀未知的美好,卻也常迷失在未知的恐懼當中。
也許,在你澄澈的鳶色瞳孔下,我亦迷失方向了也不一定,至少,路上的風景是怡人的,美得足以讓我停下腳步,譜出一首不具名的情詩,壓成信,寄到死亡的彼端待你收取。
「中也,中也的愛是什麼呢?」淚已乾,你慢慢恢復成我熟悉的那個模樣,淺淺的笑了。
「我的愛?」我將身上披著的西裝外套脫下,拎在手上。「我的愛就是,我超討厭你的。」我拋下這句話,便推門直接走進你房間。
今晚還是歇這吧,免得待會出去看見那彎峨嵋月,又想起你笑的時候,那雙比上百億的名畫還要值得駐足欣賞的,你微微眯起的眼。
「這麼巧,我也是。」鳶色的眼睛流淌著月光,盈滿了帶著寂寞的溫柔,充斥著不言而喻的你的愛。
稍微比我高出半個指節的手,扣在我還帶著黑手套的手掌上,比常人略低一點的手溫透了進來。
深夜靜謐,我們平躺在床上,隔著半截手臂的距離,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卻實實的牽在一起。
「晚安。」
我們異口同聲的說完,像個舔糖的孩子一樣,滿足的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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